閉上眼,還能清晰地描摹著弟弟的輪廓和體型,拿著手機並穿著標誌五歲抬頭的灰色上衣,或站或坐在家中的沙發。
這個清明節連假他應該要回家的,我不禁這麼想。
那天平日休假在上午時走在前往郵局的道路,總覺得應該會巧遇我阿嬤。
總是在平日休假閒散的路途,陽光普照,我會看見他的身影出現在家附近,一頭烏捲髮,健步如飛,一點都沒有老去的樣子。
如今,那兩個人都不見了。
我在夢中夢見我媽跟我說他撐不下去,一口氣嚥不下就死去,在夢中我痛哭,想尖叫、想拼命叫救護車,用盡全身的力氣卻只能發出尖細又小的氣音,我怕、我怕只剩下我一個。
夜半驚醒,手足無措,夢境清晰,眼淚流了一遍又一遍。
想起過去幾個月,我看著我媽在沙發上睡著,忍不住去探了他的鼻息,確認呼吸,夢境彷彿提醒有一天這個故事會成真。
生命怎會如此脆弱?我一回到家看著我的貓,檢視他受傷的腿,重複溫習他的體溫和呼吸,他好小好小。我看著我媽在我小時候是能保護我的大人,而他也不斷地、越縮越小,黑髮中穿插著白髮。
我怕生命的脆弱,我怕以往牽著我、負責引導我,陪伴在我身旁的人慢慢地往後倒退,最後離開。
阿公離開了、爸爸倒下了、阿嬤走了、弟弟消失了,我一個個目送,那些情景我都還記得,傷心難過的夜晚更會拿出來複習。
像是洗腎的血液會把瓶子慢慢變成暗紅色地,充滿血絲。
原來一個人的手雖然還是溫熱,但熱度會隨心臟停止慢慢冷卻,所以即使他的手是溫熱的,他也可能即將死亡。
心臟是可能隨時停止跳動的,會感受到不舒服,然後慢慢跪下倒地。
屍體會很僵硬,如果背部倒下,悶太壞會有屍水。
在家裡死亡的話,警察會來,要做筆錄,法醫也要驗屍。
弟弟的屍體很重很重,葬儀社花了三個人抬下去,在我看見他時,我已經完全失去他了。
他青春永駐,永遠的23歲,已經等不到過生日變成完整的24歲。
本來那個禮拜的228連假我們要一起去掃墓的。
記起有一年掃墓,去拜完阿公後,我們一起去吃鬆餅。在車上發生小口角,我弟氣到不下車吃東西,我對他說,不知道還能這樣一起出門多少次了,要他下車來吃鬆餅。
一語成讖,然後他就不見了。
掃墓的時候,阿嬤都會幫我們準備艾草,提醒我們艾草要收著,回家要丟掉,那些也再也沒有了。
阿嬤篤信鬼神,總是負責準備家裡拜拜的事宜,在我小學時,他會帶我去行天宮拜拜。以前總覺得行天宮遠,坐公車半個多小時總會睡著,一醒來就差不多到家了。直到他過世,我才想起,是何時,阿嬤已經沒辦法走那麼遠去行天宮了,所以他才去附近的土地公廟。是何時,我的世界已經大到,行天宮是下班可以順便去的地方,拜一拜就騎腳踏車回家。
舉辦葬禮時,叔叔和媽咪精心挑選阿嬤的相片,我看著年輕時的阿嬤在照面裡笑得燦爛,在我記憶以來阿嬤沒笑得這樣誇張。
媽咪說,你要知道你阿嬤經歷這麼多事,死了兒子又死了老公。
所以我以後的笑容是不是也會向阿嬤一樣越來越平靜,甚至再也無法擁有純粹的快樂?
阿嬤是怎麼面對這些事?甚至是慢慢老去?無法有人再去教會我了。
對於我弟呢,過去總是因為他性子軟,欺負他、對他不夠好。
總是計較太多小事,又給予的太少,如今已經無法道歉、也無法彌補。
生命流逝地迅速且無情,最後也會一點一點地剝奪我對你們的記憶,像是現在我閉上眼已經記不起我爸和阿公的樣貌和身形,那天看到我弟跟我爸的合照才驚覺,我已經連他的影子也描繪不出來。
害怕有一天只剩我記得你們,害怕有一天連我也忘記你們。
害怕被拋下,也害怕離開。
傷跟最後痛苦的回憶卻深深深深埋在我的海馬迴,等有天遇到類似的痛楚,大概又會被連根拔起。
我很努力在對抗著、也奮力掙扎,因為想要快樂、想要幸福,也想要好好地活著。
我很想你們,但我必須往前進。